雨,下了一夜。
上官靖羽一個人痴痴的臨窗而坐,坐了整整一夜。
芙蕖和素顏自然不會明白,她心裏在想什麼。事實上。自打上官靖羽跌落荷池醒來後,整個人都呈現着一種奇怪的狀態。
哭不像哭,笑不像笑。
先前的落淚,不過演戲。而笑……即便嫣然輕笑。也總是帶着傷,從未真的開心。
現在,她總愛一個人靜靜坐着,安靜得讓人害怕。
「從前的小姐,會大哭大笑,大悲大喜,從未像現在這樣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。如今。竟一坐就是一夜。」芙蕖擔憂的站在迴廊盡處,望着臨窗而坐,神情淡漠的上官靖羽。
上官靖羽臉上的紅腫已經褪去,若不挨一巴掌,如何能平息上官鳳心中的憤怒。身為女兒,她太了解自己的父親。上官鳳做事,記仇不記恩。即便有芙蕖救她在先。但若不讓上官心感鳳愧疚,他必定不會放過芙蕖。
用一巴掌。換芙蕖一條活路,也算值得。
只是她,什麼都不會對芙蕖說。
素顏輕嘆,「心裏的事太多,又不知如何說起,所以連她自己都找不到方向。長此下去,她會自己憋死自己。早晚……要出事!」盡司狂技。
芙蕖驚恐的盯着素顏,「小姐會想不開嗎?」
到底是因為什麼,小姐才會變成這樣?因為賜婚?還是因為上次被劫。受了驚嚇?抑或是……昨夜相爺說了什麼?
芙蕖猜不透,也想不明白。
「那就很難說了。」素顏搖頭,「有的人,看上去光鮮亮麗,內心千瘡百孔。人心總有坎,就看你過不過得了自己這一關。過了,從此坦途無量。過不了……有人想不開走了絕路,有人青燈古佛了此殘生。」
她望着上官靖羽遲滯的神色,「她心裏,怕是有個死結,很難過得了。」
「那該如何是好?」芙蕖驚問。
「我認識國寺里的一衍大師,不若試試?」素顏蹙眉。
芙蕖想了想,終歸還是點了頭。
佛法無邊,回頭是岸。
可是她的岸,又在哪裏?
東都城內已經戒嚴,四下搜捕刺客的行蹤。上官鳳成日不在府里,無人敢攔上官靖羽的進出。她只管大大方方的從正門出去,說是去國寺敬香祈福。
府內經她上次一鬧,已然安靜許多,各門各院都不敢造次。
上官靖羽也省了心,聽從素顏和芙蕖的勸,進了國寺。
*
簡單寧靜的禪房內,兩杯清茶,檀香四溢。
便是不言不語,置身此地,覺得整顆心都得到了淨化。耳畔梵音陣陣,教人心安。
端坐蒲團之上,上官靖羽面無表情的望着眼前的一衍大師。早年她是見過一衍大師的,否則時局這樣亂,她也不敢輕易出門。
「想不到一別經年,小姐已然及笄。」一衍大師是個慈眉善目的老者,身披袈裟,白眉鶴髮。他笑着為上官靖羽沏茶,絲毫沒有俗世間的尊卑之念。言語間,如長者溫和。
「我爹說,我的名字還是拜大師所賜。」上官靖羽恭敬的點頭,以示謝意。
一衍溫和的笑着,「那小姐可知這靖羽二字,是何緣由?」
上官靖羽搖頭,「還望賜教。」
「凡事寄予過高,勢必失望亦甚。是故過剛易折,以柔方能克剛。當年相爺夫人在世,來寺廟請老衲為腹中骨肉賜名。」一衍說得當年之事,亦是感慨萬分,「所謂靖羽,剛柔並濟,惟願平安喜樂之意。」
為人父母,所希望的,不外乎自己的兒女,平安喜樂,安安靜靜的度過一生。
她苦笑,抿茶不語。
但觸及了母親,心裏還是隱隱作痛。不由的,也放開了警惕。
「小姐氣色不好,看上去心事冗沉,可有什麼為難之事?」一衍轉了話題。
上官靖羽感激的搖頭,「沒有。」
「外頭的風,可算自由?」他問。
她頷首,「策馬嘯西風,如何不自由?」
一衍伸手到窗外,好似抓了什麼,捏了拳頭置於她的面前,「老衲抓住了。」
「抓住風?」她輕嗤,「如何能抓得住?」
「我說抓住,就是抓住了。」一衍笑了笑,「你不信,可以試試看。」
上官靖羽蹙眉,也學着他的模樣伸手去窗外抓風。而後,她望着自己的掌心低笑兩聲。
「抓住了嗎?」一衍問。
她搖着頭,「抓不住,握不住。」
「相由心生,心有魔障,如何自在?」一衍輕嘆,「心裏有魔,如何抓得住自由?連自己自在都做不到,何苦?」
羽睫徐徐垂落,她的臉上依舊沒有半點情緒,「曾經我以為自己恨一個人,恨到骨子裏,恨不能將其食肉寢皮。」
「可是……上天給了我一次機會,讓所有的傷害歸於最初的原點。你說,我該拿他怎麼辦?」
「愛已入骨,忘不掉,割不掉。可是我的恨呢?什麼都沒發生過,他就不曾愛過我,也不曾傷害過我,甚至於根本不會記得我,那我又該如何恨着他?」
她垂下眼帘,有些神情恍惚,臉上依舊沒有半點波瀾,「抓着一把空氣,說着無人能懂的愛恨,有多疼,你知道嗎?」
「我知道自欺欺人,是件多麼愚蠢的事。知道越多,想着以後會發生的事情,而無力改變的時候,就會越痛苦。明知道會發生,卻無法阻止,會有多無力。」
「我真的好累。大師,你明白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滋味嗎?我不是天生的贏家,我只想讓身邊的人都好好的。」
語罷,她將杯中的茶水,一飲而盡。
一衍依舊笑吟吟的看着她,「說出來會不會好受一些?」
上官靖羽搖頭,「可是不會有人明白。」
「覺得難受,那就放下吧!」他淡淡的開口。
「等我安排好了一切,我……」她遲疑了一下。
一衍搖着頭輕嘆,「佛門五毒,乃貪心,嗔恨,愚痴,傲慢,懷疑。所謂七苦,則是生,老,病,死,怨憎會,愛別離,求不得。各人有各人的命,因緣際會,各贖各的業障。」
「放下才得自在,有舍才能有得。萬般皆是緣分,隨緣豈非更好?」
上官靖羽緘默,抬頭望着一衍慈眉善目的模樣,勉強挽唇。
不是不笑,是笑不出來。
不是不哭,是哭不出來。
仿佛所有的情緒都被困鎖,得不到釋放。她覺得腦子裏有一根繃緊的弦,要麼不藥而愈,要麼崩潰而死。
沒有發生的傷害,還該不該恨?
曾幾何時,她愛那個男人,若自己的性命。
「我出去走走!」上官靖羽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,一衍的目光溫和至極,卻也通徹至極。她有種被人看穿的窘迫,拎起裙擺就往外跑。
她一直往後院跑,一直跑。
直到跑得氣喘吁吁,直到精疲力竭的靠在了廊柱上,大口大口的喘着氣。
後院的薔薇,花期早過,葉子卻依舊鬱鬱蔥蔥。等到霜降,葉子也會凋零殆盡。她定定的站在爬滿薔薇的牆壁下,仿佛年少時那般,仰起頭去看薔薇滿身的刺。
不遠處,素顏嘆息着搖頭。
...
第80章問世間該恨誰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