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漸漸籠住了杏花里,萬籟俱寂,只有朦朧月光安靜灑落。
素色衣袍在風中揚起一角,少年落在屋頂,俯視着下方村落,微微皺起眉。
他在這杏花里四周再三查探,還是未能查明不思歸先天道韻泄露的緣由。
手中結印,謝寒衣眉心亮起一點靈光,數息之後,他睜開眼,果然還是一無所獲。
他也不覺太氣餒,既然這裏沒有線索,便先去不思歸看一看了。
秘境開啟,大夏龍雀將要出世,各方勢力蠢蠢欲動,蓬萊雖對這把凶刃無甚興趣,卻要謹防它落入邪修甚至妖族手中,否則必定遺禍無窮。
目光不經意掃過下方,謝寒衣忽地一怔,深更半夜,怎麼還有人坐在屋檐下?
少年躍下屋頂,朦朧月色下,他看清了少女披風下那張蒼白的臉。
謝寒衣定定地看着姬瑤,許久,忽然開口:「姑娘,你好像有病?」
一見面便說人有病,也是世間罕有了。
話說出口,謝寒衣似乎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話說得不太妥當,不過他確定自己的感知應該不會出錯,眼前睡着的姑娘表面看上去與常人無異,體內情形恐怕不怎麼好。
謝寒衣的感知的確沒有出錯,若是他現在為姬瑤號脈,就能發現她體內經脈斷絕大半,黃庭紫府破碎不全。
這般傷勢,就算是天命甚至洞虛的修士,也早該是個死人,而姬瑤卻還尚存一息。
不過素不相識,謝寒衣也不會在未曾徵得人同意的情況下貿然查探姬瑤的情形。
姬瑤闔着眸,未有醒轉的意思,他半蹲下身,看着少女蒼白的臉色,自納戒中取出了一枝桃花。
尋常桃花都是粉白,但謝寒衣手中這枝卻是白中透着碧色,花瓣瑩潤如同上好玉石。
這是蓬萊上才會有的碧玉桃花。
花蕊中點點靈光溢散,在黑夜中如同螢火,映得姬瑤臉上多了兩分暖色。
謝寒衣將這枝桃花放在姬瑤鬢邊:「萍水相逢,希望姑娘早日病癒。」
這便算做是他方才失言的賠禮的。
夜風拂過院中,少年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原地。
謝寒衣走得太快,所以他不知道,就在第二日,這處安謐村落遍掛喪幡,但里中鄉民卻連哭嚎也不敢高聲,只怕再引來什麼災殃。
玉琢牽着毛驢走出藥鋪,看着沿路縞白,心中沉重。
路過老杏樹時,她碰上了要往藥鋪去的陳雲起。
「我要走了。」玉琢看着眼前木訥少年,輕聲道。
不思歸將要開啟,她不能錯過師父好不容易為她爭來的機會。
陳雲起低低地嗯了一聲,什麼也沒有說。
他不知道該說什麼。
見他神情沉鬱,玉琢眼睫顫動,勉強揚起一抹笑:「一切都會過去的。」
總會過去的。
他們能做的,只有好好活下去。
玉琢從袖中取出一卷有些殘破的竹簡,向陳雲起的方向遞了遞。
「這是我從前用作啟蒙的功法,你拿去吧,倘若身有紫府,或許你也能踏上修行之途。」她能感知到陳雲起的身體在無意識吸收靈氣,但並不確定他能否修行。
數千年前,十四州上有建木貫通天地,人族先祖借建木前往九霄,向九重天上的神族求來了修行功法。因人族功法起源於神族,是以必定要如神族身懷黃庭、紫府者方能修行。
而凡人雖生來便有黃庭,體內有紫府者卻是百中無一。
若無紫府,即便引靈氣入體,最後只能修習武道,而不能真正踏入道途,更不說飛升成仙,但武者的壽命比起尋常凡人還是會強上許多。
九州各諸侯國中,許多效命軍中的將領都是武者。
陳雲起從父母口中聽說過武者。
他的父母都是武者,正因如此,陳氏先主母越夫人才會放心將女兒託付給二人。
陳父教過陳雲起用刀,但還來得及引他正式踏入武道之途,夫妻二人便雙雙殞命,只留當時還不到十歲的陳雲起與陳稚相依為命。
知道玉琢好意,陳雲起接過竹簡,啞聲道:「謝謝。」
「不用。」玉琢騎上毛驢,對他揚起一個笑,「我走了。」
陳雲起點頭。
走了兩步,她又回頭:「陳雲起,好好活着。」
他們都要好好活着。
陳雲起看着毛驢上回頭的少女,擠出了一個有些彆扭的笑。
他實在很少笑,所以現在笑起來也當真不怎麼好看。
陳雲起想,至少這世上的修士,也不全是惡人,還有像她一樣的好人。
至少在玉琢眼裏,他們這些凡人的命不是微塵。
陳雲起收起竹簡,低着頭往藥鋪里去。
吳郎中正忙得焦頭爛額,他來了,正好能幫忙看看熬藥的火候,也看顧一二吳杏林。
那支老參已經用了一半,吳郎中還是沒能想出有什麼辦法能救吳杏林,等到老參用盡,他被吊住的最後一口氣也就沒了。
陳雲起沉默地看着吳杏林青白的臉色,他心口掌印沒有隨着時間褪去,反而轉為可怕的紫紅。
那道掌印上,小指甚至比無名指更長上一截。
注意到他的舉動,熬着藥的吳郎中開口,陳雲起才知,杏花里中,同吳杏林一般傷勢的還有好幾人,被發現時已經氣息全無。
修士隨手一掌,便叫凡人全身筋脈盡數斷絕,全身骨頭都碎得七零八落。
「里中賣魚的吳七,住在東頭的顧二嫂子,已經訂了親的芳姑」吳郎中絮絮叨叨地數着,他口中一個個名字,陳雲起並不陌生。
在父母死後,陳雲起能帶着病弱的妹妹度過幾載春秋,或多或少托賴於杏花里鄉人照拂。
是賣魚的吳七教了陳雲起怎麼在河裏摸魚,若有賣剩下的魚,時不時也會送上一條給兄妹二人熬湯;顧二嫂子性情爽快,陳雲起一手廚藝還是得她教的;芳姑才十六,是杏花里最好看的姑娘,陳稚在時最喜歡她為自己扎的小辮
現在,他們都死了。
陳雲起頓住動作,茫然地看着下方,目光失去焦距。
為什麼這麼輕易,他們就都不在了?
三日後,陽光落入山林之中,鳥雀振翅,迎着光穿過雲層。
深處,古樹參天蔽日,老者盤坐在嶙峋山石上,閉目調息,他左腿姿勢扭曲,腿骨血肉模糊,隱隱露出森然白色,湧出的血液都是烏黑。
前日與梁叟交手的修士中,那名老嫗正擅使毒。
同數名聞道甚至化神的修士正面交鋒,梁叟最後雖奪得了那枚蘊含先天道韻的杏果,但也因此受了重傷。
只是體內殘毒如附骨之疽,他嘗試數次也未能將其祛除,如今實力只剩三成左右。
枝葉翕動,老者猛然睜開眼,目光銳利如鷹隼。
枯瘦五指向前一抓,遠處遁逃的少年便身形一滯,隨即不受控制地倒飛而回,重重摔在了他面前。
四目相對,梁叟盯着陳雲起,聲音嘶啞如夜梟:「是你——」
陳雲起也沒想到,自己受吳郎中所託來山中尋幾味用盡的常見藥材,會在這裏遇上曾有過一面之緣的老者。
他伏在地上,狼狽地向前望去,正好看清梁叟緩緩收回的五指。
那隻手枯瘦如鷹爪,小指明顯異於常人,甚至比無名指更長上一截。
陳雲起驀地想起了吳杏林心口上的掌印,那道掌印,也是小指更長於無名指。吳杏林毫無生氣的臉閃現在陳雲起眼前,還有吳郎中口中那一個個名字,都死在了這隻手下。
雙手緊握成拳,陳雲起腦中一片空白。
在看清他的臉後,梁叟眼中現出些微意外之色。
他竟然沒有死?
在自己那道靈力下,這身無修為的凡人早該死透了才是!難道他身上有什麼機緣?
心念微轉,老者忽然改了主意,不打算立刻要了陳雲起的命。
他拂袖揮出一道黑氣,沒入陳雲起體內,不容他躲閃,陳雲起看向梁叟的目光更多幾分驚懼。
對此,梁叟滿意地笑了起來,神情更顯陰森:「你既然出現在這裏,便是你我的緣分,今後你好好為老夫做事,老夫自不會虧待你。」
如今他身負重傷,須得好好休養,恰好用得上這小子。
「是。」陳雲起的身體似乎因為畏懼而輕輕顫抖着,他垂下頭,讓人看不清神情如何。
許久,陳雲起踏上杏花里的青石路,身體沐浴在陽光下,心中卻一片冰冷。
梁叟要他回杏花里中,取來幾味草藥供他療傷所用。
陳雲起走入院中時,姬瑤仍舊坐在檐下竹椅上,未曾有甦醒的跡象。
他沉默地看了她一眼,推門進入自己屋中,望着那隻快裝滿錢的撲滿,良久,將之高高舉起。
隨着一聲脆響,銅錢頓時落了一地。
當年為了給陳稚治病,陳雲起賣掉了父母留下的三畝良田,一直到臨死前,陳稚還惦念着這件事。
等她的病好了,贖回那三畝田,再買頭牛,她和阿兄一定會過得越來越好。
陳雲起記得這件事,所以在陳稚離開後,他小心翼翼地攢起每一枚錢,想將那三畝田買回。
如今只差一點,便夠了。
陳雲起蹲身將銅錢裝起,可終究還是不夠啊。
他弓着腰,深深地埋下了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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