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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十一章故技重施戲尾宿

    八月仲秋,金風瑟瑟,寒意漸生。

    卯時才隱約可見到一絲曙光,棘陽城的東西兩座城門口兒,卻擠滿了早起趕路的人群。急着進城出城的百姓們,可沒命挑揀秋風透不透骨,更沒心思理會昨日那場大戰有多慘烈。家裏的米缸早已見了底兒,口袋了的銅錢卻屈指可數,對他們而言,能養活自己和家裏那幾張嘴才是天底下最大的事兒,無論是郡兵殺掉了義賊,還是義賊幹掉了郡兵,都屬於神仙打架,與凡夫俗子沒有半點關係。

    只不過,經過戰火的熏燒,今日東西兩座城門口,都跟往日有了很大不同。每座城門洞子前,都堵了足足有兩百餘名郡兵。刀出鞘,箭上弦,盔甲擦得錚明瓦亮。那陣勢,就好像外邊有某位大將軍隨時要帶領兵馬,向城內發起衝鋒一般!

    「這,他叔,這是要幹啥子呀?昨個兒,昨個兒不是已經把鳳凰山的土匪全都殺死了麼?」老百姓膽子頓時,就有人側過頭,陪着笑臉地跟周圍的同伴們打聽。

    「可不是麼,這幹啥呢?好端端的,連城門也不給按時開了!不會是官兵吃了大虧吧?」有人心裏着急,忍不住低聲抱怨。

    還有人唯恐天下不亂,聽到周圍的議論聲,立刻壓低了嗓子說道,「當然是吃了大虧,昨天半夜裏頭,您沒見縣衙們那邊的火光麼?告訴您吧,那馬武和馬三娘,乃天上的獬豸和貔貅轉世,專門來對付貪官污吏的。區區幾千郡兵,怎麼可能奈何得了他們?」

    「可不是麼!好不容易出了兩個讓狗官害怕的人物,怎麼可能輕易就被郡兵給殺死了?你看這架勢,保不准官府連馬子張的汗毛都沒碰到一根兒!」

    「嗯!肯定沒抓到,否則就不用大早晨緊閉城門,難為咱們這群苦哈哈了!」

    「嗯肯定是這樣,馬子張和馬三娘才不會輕易被抓到。否則這老天爺,也太不長眼睛」

    眾人你一言,我一語,憑着個人心裏的好惡,來推斷官府遲遲不肯打開城門的幕後緣由。聲音雖然不高,卻令城門口的郡兵們,一個個額頭冒汗,臉色發紅,握在刀柄和弓臂上手背處,青筋根根亂跳。

    就在此時,敵樓上,忽然落下一聲高喊,「縣宰大人有令,打開城門。先進後出,所有出入人等,挨個接受檢查!如有違抗或故意干擾檢查者,格殺勿論!」緊跟着,有一小隊精銳兵卒,護着一名身高八尺,白面無須的漢子從馬道上走了下來。

    「縣宰大人有令,打開城門。所有出入人等,挨個檢查!如有違抗或故意干擾檢查者,格殺勿論!」在士兵的齊聲吶喊中,城門緩緩被拉開。早已在門外等候多時的進城者,立刻魚貫而入。

    走在進城隊伍最前排的是個趕車的車夫,因為等得太久的緣故,剛剛鑽出門洞,立刻開始大聲抱怨,「我呸!巴掌大個地方,管比皇宮都嚴。老子去年服徭役的時候送糧去長安,也沒見,啊!」

    話才說了一半,冷不防抬頭,正跟沿着馬道走下的那位白面無須的漢子對了個正臉。頓時嚇得將後半句話全憋回了肚子裏,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,冷汗順着髮根兒滾滾而出。「縣縣宰大人!您,您老親自,親自來,來開門了?」

    縣宰大人親自來開城門,這可真是聞所未聞!後面正在拼命往裏擠的入城者,也都嚇得打了個哆嗦。叫嚷聲,抱怨聲,頓時全都消失不見。

    縣宰岑彭可不知道自己這個時候出現在城門口,會給沒見過世面的老百姓們帶來多大震撼。瞪起猩紅色的眼睛,先給了車夫一腳。隨即,將身體向後靠了靠,大聲重申,「滾過去,挨個接受檢查。凡有抵抗,或者故意搗亂者,休怪本官無情!」

    「是,是!」車夫如蒙大赦,抱着腦袋,牽着馬車,老老實實去接受郡兵們的搜撿。其他入城百姓,也低下頭,一個挨着一個緩緩前行,如見了貓的老鼠一般小心翼翼。

    害怕歸害怕,但是幾乎每個人心裏頭,都在偷偷暗罵,「他奶奶的,這不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兒幹麼。把大門兒哪裏用得到你?有給爺們找麻煩的功夫,你做點正事兒不行,何必把自己弄得像條看門狗一樣,見了誰都瞎叫喚?!」

    然而,縣令岑彭,才不在乎普通老百姓心中怎麼看待自己。繼續瞪圓了猩紅色的眼睛,手按刀柄,目光不停地在陸續入城和等待出城的百姓隊伍里逡巡。恨不得立刻抓到前來接應馬氏兄妹的鳳凰山餘孽,或者馬氏兄妹兩人,當眾將他們一起碎屍萬段!

    小心謀劃了三四個月,調動了數千郡兵,卻未能留下馬氏兄妹一根毫毛。此事傳揚出去,自己還有什麼臉面繼續做天子門生?非但遠在長安的皇帝陛下會大失所望,宛城梁屬正,還有當地甄家和陰家,恐怕也會懷疑岑某人的本事,趁機落井下石!

    岑某人從一個沒有父親照看的遺腹子,走到棘陽縣宰之位,中間曾經留流行了多少汗水,經歷了多少波折?說是「頭懸樑,錐刺骨」,也不為過。這下好了,數千人圍剿三十幾個,居然未竟全功,還搭上半座縣衙和無數良善百姓。如果不將馬氏兄妹儘快擒獲,岑某人辛辛苦苦積累起來的賢良名聲,即將毀於一旦!注1

    此外,此外還有,被嚇得滿臉惶恐的妻子,被燒得滿胳膊的水泡老娘!馬子張,馬三娘,如果讓你們兩個逃出生天,岑某,岑某就枉為人子!岑某,岑某就不配來世上走這一遭!

    心中恨意難消,岑彭在指揮手下弟兄檢查進出百姓的時候,難免就過於仔細了些。而郡兵們當中,向來都不缺拿着雞毛當令箭貨色。為了討好縣宰,也為了掩飾自己昨天的無能,他們一個個打起十二分精神,將百姓們從頭到腳,仔細搜撿。真恨不能連籃子裏的雞蛋都盡數敲開,以免馬子張兄妹兩個變成蛋黃,躲在蛋殼裏邊混出城外!

    如此一來,時間就耽擱得有些久了。眼看着太陽就爬上了頭頂,而出城的隊伍,卻排得越來越長,好半晌,都無法向前挪動分毫。,

    老百姓若是沒有點兒要緊的事情,誰願意終日四下奔波?結果大清早起來排隊,排了一兩個多時辰卻依然出不了城,心裏頭就開始着了急。有人仗着自己身材矮小靈活,開始尋找縫隙朝隊伍前頭鑽。有人仗着自己身強力壯,開始偷偷推搡臨近的同伴。還有人,則豁出去臉皮,直接朝隊伍最前方擠,一邊擠,一邊大聲叫喊,「幫忙,幫忙,行行好,家裏頭有人出疹子,得趕緊去城外趙家莊找郎中。救人如救火」

    「不要擠,不要擠,縣宰大人說了要排隊!」位置相對靠前的百姓,當然不甘心被人夾了塞。也大聲叫喊着,縮短彼此之間的空隙,不給偷奸耍滑者可趁之機。如此一來,整個隊伍瞬間大亂,人挨人,人擠人,在城門口亂成了一鍋粥。

    「啪!」捕頭閻奉大怒,抬起皮鞭,朝着距離自己最近的幾名百姓,兜頭便抽,「擠什麼擠,趕着去投胎啊。都跟我滾回隊伍裏頭去,否則,休怪老子對你不客氣!」

    此舉是存心為了拍縣宰岑彭的馬屁,怎奈玩得實在不是時候。當即,挨了抽的百姓們,一個個抱着腦袋倉惶後退。而後排急着出城的百姓,卻根本沒受到切膚之痛,兀自努力向前涌。令早已亂成了粥的隊伍,愈發失去了秩序。所有人你對我搡,各不相讓,叫罵聲,哭喊聲,此起彼伏。

    好巧不巧,隊伍後側,有輛運送糞水出城的驢車,忽然被推翻在地。剎那間,黃綠色的汁水,撒得到處都是。一股惡臭沖天而起,頃刻間就席捲整個城門。

    「該死,該死的愚民!」那縣宰岑彭站的雖遠,避免了糞水淋頭的噩運。卻也被熏得頭昏腦漲,只得捏住鼻子屏住呼吸,將兩排牙卻咬得咯吱作響。


    「大人,怎麼辦?再這樣下去,肯定要出亂子!」縣尉任光竭力控制自己想吐的**,手捂鼻孔,大聲提醒。

    「縣宰不要着急,小的去給他們點顏色看看!」捕頭閻奉、李秩唯恐岑彭盛怒之下,讓自己吃掛落。拎着皮鞭和鐵尺,就想朝人群裏頭沖。

    雙腳剛剛開始移動,卻被岑彭一把一個,從背後拉住了腰帶。「不急,糞車怎麼可能這個時候來湊熱鬧,怕是有人故意搗亂。」

    「啊!」捕頭閻奉、李秩雙雙打了個冷戰,涌在嘴邊的狠話,頓時一個字都說不出。

    欺負百姓,他們沒有任何顧忌。可去招惹馬子張的同黨,卻遠遠超過了二人的膽氣範圍。昨天郡兵雖然十面埋伏,殺了馬子張及其同黨措手不及。可自家最後的傷亡,卻是鳳凰山盜匪的十倍以上。他們兩個都算是棘陽縣的頭面人物,犯不着親自去以身犯險。

    「弓來!」早就知道這兩個捕頭是什麼貨色,岑彭也不生氣。略一沉吟,沉聲吩咐。

    眼前情況,必須快刀斬亂麻。否則,繼續這樣亂下去,自己顏面受損是萬一讓那馬家兄妹趁機溜走,可就是前功盡棄,後患無窮。

    順手接過一名士兵小跑着遞上前的弓箭,縣宰岑彭雙臂用力,將弓拉了個滿月,瞄準正前方三十步外一個覺得自己吃了虧,正打着牲口拼命往前擠的車夫,咻的一聲將箭射出

    「滾,滾後面去,誰敢再擠,啊!」馬夫正對加塞者大聲喝罵,突然覺得臉上一熱,眼前世界剎那變成血紅一片。趕緊抬手一抹,雙掌間,儘是濕熱的血漿!

    「噗通!」還沒等他搞清楚血是哪裏來的,家裏最值錢的東西,載着自己整日進出棘陽的青花騾子突然撲倒在地,車轅登時斷裂,將此人從座位上摜了下去,摔成了滾地葫蘆。

    「嗖!」「嗖!」「嗖!」岑彭才不管殺了牲口之後,牲口的主人今後拿什麼來謀生?利箭接連脫離弓臂,將擠在人群中的幾頭馱馬和騾子,先後放倒。「整隊,再敢亂用亂擠,擾亂秩序者,有如此馬!」

    「我可憐的青花啊!」

    「大黃」

    「老天爺啊,你死了我可怎麼辦啊!」

    「殺人啦,殺人啦!」

    嚎哭聲,叫嚷聲,接連而起。先前還唯恐自己位置不夠靠前的百姓們,雙手抱頭,撒腿就往遠離城門處鑽。

    「來人,給我重新整隊!剛才凡是在城門口者,誰都不准走!該進的繼續進,該出的繼續出!」岑彭收回弓箭,下達最後通牒。「有不肯接受檢查,或者再推亂擠者,直接用刀子招呼!」

    「是!」縣丞陰宣早就等得不耐煩,拎着兵器,帶着黨羽,就往百姓隊伍當中撲。

    「你們,上去維持秩序,有不服管教者,給我往死里抽!」縣尉任光心中不忍,點起兩小隊郡兵,大聲吩咐,讓他們儘量拿鞭子說話,不要亂殺無辜。

    「啊!」「啊」「呀,娘咧」

    「啪!」「啪!」「啪!」「啪!」「啪!」「啪!」

    尖叫聲和皮鞭與**接觸聲,接連響起。不多時,城門口除了幾個被郡兵們打傷,躺在地上翻滾呻吟的「倒霉蛋」之外,其餘的百姓,都被強迫站在了兩條新的隊伍內。一進一出,秩序井然。

    「青花,青花,我的青花啊」青花騾子的主人,失魂落魄,跟在人流往城外挪。牲口死了,貨車散架了,他即便出城,也不可能拉到什麼東西。可此時此刻,他早已失去了理智,只顧瞪着一雙沒有光澤的眼睛,緩緩朝外邊走,「青花,青花,咱們今天好好干,晚上,晚上請你吃黑豆,黑豆」

    「唉!」其他百姓,低聲嘆氣。牲口死了,車散架了,拉車人一家老小的生計也就斷了,這結局,簡直比當場射殺了他還要慘上雙倍。

    「該死,該死的岑彭!心腸也忒狠毒!」劉秀、嚴光、朱祐和鄧奉四人站在隊伍末尾,八隻拳頭緊握,心急如焚。

    儘管先前的混亂並非他們幾個策劃,大夥為了出城,所準備的許多巧妙招數,還根本沒來得及施展。但眼見岑彭如此狠辣決絕,他們依舊無法不擔心,萬一計策失靈,馬家兄妹和今天出手幫忙的所有人,將落到怎樣下場?

    「着火啦,着火啦,縣衙又着火啦!」就在這時,忽然有一陣熱風吹來,讓大傢伙同時呼吸一滯。緊跟着,一股鋪天蓋地的焦糊味直衝鼻孔。眾人驚愕回頭,只見三四里外,有股粗大的煙柱,直衝雲霄。

    「着火啦,着火啦,縣衙又着火啦!」

    「着火啦,着火啦,縣衙又着火啦!」

    「着火啦,着火啦」

    慌亂的尖叫聲,一浪高過一浪,從城中心直撲門口。正在排隊的老百姓們,雖然距離煙柱非常遙遠,但出於對大火本能的恐懼,再度亂成了一團。

    注1:尾宿,雲台二十八將里,岑彭屬於尾火虎,所以本章名為故技重施戲尾宿。

    注2:幾天正常兩更,再補昨天所欠兩個盟主更新,一共四更,這是第一更。



第十一章 故技重施戲尾宿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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